●李根萍
又是一年秋风起,一场雨在城市的黄昏陡然痛快而下。继而又一场,再一场,一阵一阵,渐渐变凉,赶忙添衣裳。太阳收敛起夏日的骄纵神态,与风温和相待。
蜗居都市的我,无论靠着枕头听,凭着窗沿听,甚至贴着墙角听,总听不到一丝秋虫的声息。不由想起赣西乡下的老家。家乡的夜晚,水塘边、树阴下、山脚旁、菜地间、田野里,这个时节秋虫早已奏响了秋天最美的天籁,随便到哪,满耳朵都是虫子的歌声。恍若虫儿们说着喊着唱着,就把秋天接来了。
在家乡,虫子总是把初秋的夜晚闹腾得丰腴而清凉,更勾起游子无限的乡愁和回忆。
每到秋夜,皎洁明月照在村子隐隐的山间,在树丛中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。这时热闹一天的山村静悄悄,犹如戏剧院舞台上徐徐拉开了帷幕,很快就能听到秋虫的声音,没有主持人,开始有一个胆大的领唱,歌声最为高亢、嘹亮,是个高音歌唱家,绝对压过其他声音,占据主导性地位。接着,有唱高音部的,有唱中音部的,有唱低音部,高低错落,琴瑟和谐,演奏山村美丽的小夜曲。
虫声是一片光明的布景,任你昼夜交替,把乡间八月的寂静,织成不同的花色,红的、黄的、绿的、白的、青的,最后把自己也织醉了,使你找不见自己。
我总是在秋风乍起的季节,偷闲回老家住几天,陪陪年迈的双亲。睡在老屋儿时睡过的床上,闻闻浓浓的稻草香,寻找曾经在墙壁上画过的画,兴奋地等待一场音乐的盛宴。窗外是偌大的院子,月光如水照庭院,正是秋虫放歌时。
唧——唧——啾——啾——
此起彼伏,高低错落,远近有致。一声声轻悠委婉的虫声,太熟悉了,因为曾经听了十八载,还是那个音调,不用猜就知道是从我家院子里左边的草丛中倾泻而出。这是黑蛐蛐的叫声。它们像久别相逢的恋人,彻夜的倾诉不尽的衷肠,或是似远离家乡的游子回归,有道不完的思念真情。清丽的、带有金属音质的“噘噘”声,是另一种蟋蟀,叫扁头蟋。而那雄劲有力、连绵不断的“句句句”声,便是黑头蟋,翠绿的身体上竖立的两对晶莹剔透的翅膀急速地摩擦在高亢的鸣叫,既是以声示威,占领地盘,亦是以声会友,呼唤同伴,在这夜露降临的宁静时刻,寻觅知音,完成繁衍使命。
院子右边菜园篱笆下和草丛中,也会飘逸出绵绵悠扬的虫声,有金蛉子清脆嘹亮的“铃铃铃铃”声、黑墨蛉“嘀嘀”不休的喃喃细语、娇小的斑腿针蟋“吱-吱”的低吟,及那些不知名“咝-咝—”的浅唱,在草丛间、地沟里、菜苗上此起彼伏。
院子外夜幕笼罩下的池塘边,小黄蛉轻盈悠然的“齐齐”声,夹带着水草、芦苇、狗尾巴草的清新气息,不时从水边荡漾出来。塘边的瓜棚豆架上,传出马蛉打转的颤音,如风吹银铃,余音缭绕,不绝入耳。
而在院子正对面柿子树旁废弃的磨刀石下,针蟋更是兴致高,放开嗓子在吟诵“啧-啧—”的赞美诗,伴你通宵达旦。
更远处的虫声也能听到,我家对面四伯家门口的南瓜地里传出细柔的“丝-扎”声,恰似村里谁家姑娘正在调试新启用的纺车。这便是外形酷似纺织娘的似织,俗称小纺织娘。
还有丝瓜架下,葡萄藤上,辣椒地里,废弃砖窑地,都是虫子们的演奏场。这秋夜啊,有了虫鸣的吟唱,山村才不寂寞,才充满生机。秋夜有了虫鸣,游子回家心中才涌动无限感触。
秋夜听虫声,是一种莫大的享受。秋虫用最原生态的歌声,在这寂静的夜晚,在我家的小院里,合奏出一曲曲天籁,给我和家人聆听,给村子的人免费享受。
记得儿时母亲常对我说,蛐蛐这虫子好呀,它是在说:“快快晒晒、快快洗洗”。意思是提醒我们,秋天来了,天气要变凉了,床上的东西该晒的要晒,该换的要换,该收起来的要及时收起来。每年母亲在这个时候都会为我们的床上拆洗个遍,让我们盖着香喷喷的被子打发漫长的冬天。母亲还说,人总是一忙就没记性,非得蛐蛐提醒才知要拆洗了,它的功劳真大。
古往今来,每逢秋天到来,引多少文人墨客赋诗赞美。在众多的赞美秋的诗词里,我唯独喜欢宋朝词人蒋捷写的一首词《声声慢?秋声》:
黄花深巷,红叶低窗,凄凉一片秋声。豆雨声来,中间夹带风声。疏疏二十五点,丽谯门不锁更声。故人远,问谁摇玉佩,檐底铃声?彩角声吹月堕,渐连营马动,四起笳声。闪烁邻灯,灯前尚有砧声。知他诉愁到晓,碎哝哝多少蛩声!诉未了,把一半分与雁声。
这首词用了十个“声”字:风声、雨声、更声、铃声、笳声、砧声、策秋声、彩角声、蛩声、雁声来形容秋天的到来,人与大自然的声音,令人感受到一个有节奏的秋天。真是 “明察秋毫” 唯有秋声。
我常想,这虫子到底为何要这么不辞辛劳地夜夜长鸣呢?是在低声祈祷,高声歌唱,朗诵诗篇,念诵经文,呼朋引伴,还是在促膝长谈?它们不累吗?需不需要观众的掌声或点个赞?
记得儿时有一次看露天电影回来,夜已很深了,我站在家门口的池塘边,被这优美动听的虫声深深感动了,双手竟情不自禁地和着声音的节奏,像中央歌剧院大指挥家那样,双手上下挥动起来——那些音乐竟惊奇地在我的手臂和呼吸间流动起来,更像潺潺流水般在村子里激情奔涌;那些音乐,像低垂的夜幕里极柔和的一个个云朵,更像来自我的身体,我的灵魂……
其时小小年纪的我,感觉天与地在此刻与我离得特别近,我就像一个睡在襁褓中的婴儿,在旋律优美的摇篮曲中,抵达天堂。那鸣声,分明是生命的歌声,是生命的象征,是生命的旗帜——是大地最美的声音。
其实,很多虫子的生命仅止于夏秋两季。秋天一过,它们要么深入泥土预备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,要么连同它们飘荡在草木间的歌声和一缕精魂,化成了那么一小点泥土。生命竟如此短暂,可它们用歌声构筑的那个音乐世界,是多么宽广啊——整个世界,都变成了它们的舞台,大地万物,都变成了它们的听众。
不仅是包括我在内的人,村里的大山、树木、牛羊、庄稼、房屋和月儿,也都静静地聆听着那生命精彩的绝唱。
秋虫的精神世界,海阔天空,即使歌声在尘世间繁华落尽,仍然余音不绝。
转载请注明出处。